多度序列的思维──看黄致阳近作
◎ 杨明锷


布阵演兵 运筹帷幄

秦始皇大批兵马俑的排列状态,是当时实际的兵阵序列。秦国能统一天下,杰出的军事部署居功甚为伟。黄致阳最近的作品仿佛脱胎自古代阵法图,在眩目的队形变化里,纸上隐现两军正在交锋的运动状态。

变化从对立而来,黄致阳安排单位元素,有水平有垂直,有面对面,有背对背,些微的序列变化就产生了迷离的效果,如置身野战中的战斗序列:进攻、撤退、迂回。在此阵势解析图里,我们已经看到攻城掠地的结局。

唐朝独孤及纪录的黄帝八阵图,很形象地描述古代战斗序列的威力。这些阵列是灵活机动的。“衡抗于外,轴布于内,风云附其四维”,白话文的意思是阵列就像一部车,衡是驾车的凭栏,可供盱衡前望,轴是车的骨干,连接车体与车轮,善用列阵就如开好车走好各种状况的路。

黄帝八阵图还将列阵分成四类的战斗序列—虎、蛇、龙、鸟。“虎张翼以进,蛇向敌以盘,飞鸟龙翔上下其势”,虎阵是前锋、蛇阵是后卫,龙阵鸟阵为左右翼呼应。这四个战斗序列,分出了层次,以虎为首,蛇与龙鸟是辅助,一个主力却拥有三个奥援。

虎、蛇、龙、鸟的形象,很精准地把运动态势或运动能量具体化。前锋助理如虎添翼,锐不可当;后卫如蛇之盘踞准备,随时可以引颈向前;左右的龙与鸟护卫主力,使威力倍增。其实究其实,只是一个一个兵士,然而这些兵士元素在阵法的运作下,却形成态势、形成能量。黄致阳的作品如布阵,具有锐进、盘踞、助威、掠阵这些态势,行进之间有奇妙平衡。触首则尾应,触左翼则右翼应,上下左右,草灰蛇线,伏兵千里。

虎蛇龙鸟其实是序列产生的不同战斗功能,每个士兵因为摆放的位置而扮演虎或是蛇的角色,全由序列所决定。日本也有“风林火山”的兵法美学,较偏向精神层面,其实也是由序列产生不同战斗功能。用它来看黄致阳的作品,也能看到风吹、整齐林相、篝火、厚实等意象,看到外弛内张的紧绷感。

伤杜景死 惊开休生

他的作品又像在现实迷宫中,条举缕折的清理路径,因而发现另一真实空间的入囗。这是利用整齐排列中的不整齐或分岔处,造成一个速度转变点,因而脱离“正常”轨道,进入漩涡入囗。易经“伤杜景死惊开休生”八种“失速状态”,就是八个入囗处(八门)。简单地说,因对抗或挤压等脱序行为掀起波浪,这个形成的“变化球”直奔黑洞而去,进入另外的空间。黄致阳曾做过《巢穴》地景艺术,像风铃似的牡蛎壳串,振动出海洋的频率,在现实土地上开出进入异次元空间的门道。不知道是不是巧合,在这件地景艺术展出的一个多月里,不断下着滂沱大雨。

“伤杜景死惊开休生”这八个异常的频率,只有细心比对的人才能发现。黄致阳就是利用这类很难察觉的脱序,创造了新的序列。

伤春杜丽娘,美景奈何天,汤显祖的《牡丹亭》利用思春少女的异常频率,编出缠绵悱恻的传奇。《易经》总结出的这八个“奇特的”速度,在文学艺术中层出不穷地被使用着。或许就如同混沌学所说的“奇异吸引子”,运动中的元素总是被两个中心点吸引,形成阿拉伯数字“8”的轨迹。有波峰就有波谷,有男就有女,八门中其实也是两两成为一组:生死、休景、开杜、惊伤。至于如何形成轨迹,用最简单的比喻说,我们一天二十四小时,围绕两个中心活动,一个是上班的地方,一个是家里,形成一句俚语:“在家是老虎,出门是豆腐。”这是亦庄亦谐的人生写照。

南太平洋的原住民,他们能辨识两个中心点所形成的波浪痕迹,在茫茫大海中到达陌生的岛屿,或许是利用开与杜两个中心,实现了梦幻般的冒险。

对立显隐 复以继日

序列的进行,让人有持续不断的感觉。中国书法的线条,本身就给人连绵不断的印象。黄致阳惯用毛笔宣纸创作,他说就像古代的武将,总是使用他最习惯的武器。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结果必然是样样稀松,宁可精于一种,而在熟悉中不断有新招式产生。

他还认为传统给他的养分大过于西方潮流的影响,他特别喜好中国的青瓷与白瓷两大系统,从釉色与开片纹理中得到许多领悟。他也将“隐”字的偏旁左右调过来,新创一个显字,意思是所有隐藏的都将显现。无形细微的能量磁场确实存在,只看你够不够敏感去把握。

中国传统的皴法是一种记号,却细腻地表现出山的灵性。早期黄致阳画肖形人,用自创的皴法表现现代人的粗野与疯狂,偏向放纵与感性,是笔墨现代化的一种实验,来自自动性书写。科学仪器心电图般的显示,人的一切彷佛都可以由计量的振动记号来标示。

或许是弗洛伊德释放压抑能量的理论,他画出潜意识的心魔,这些底层物质在微观世界里扰动,在末梢神经传出磷光电流,使人的行为变异,纤毛、波动、羽毛、花瓣……杂碎什锦地混合成某人的记忆切片。黑与白对比的效果,像摄影底片或医院的断层扫描。

早期这种放纵放松的笔法与目前严谨约束的列阵笔法,像是两个极端。以八门来说,前者是休(松),后者是景(紧)。像经过夜梦纷扰后是白日正经循规蹈矩,看起来两个世界,其实相互渗透。其实黄致阳不管在哪个阶段,都掌握到虚实相生、动静相参这种阴阳平衡的艺术观。

由阴阳两中心对偶所生的相依或相斥性,普遍存在中国的文学艺术里,骈文、律诗、对联是明显的例子,其实在中国文字本身或图案里也莫不如此。前后呼应、左右呼应、上下呼应等等,黄致阳作品的记号活用了阴阳对偶所产生的趣味变化。
“竹影横斜,荷香飘荡”大自然的现象可以用对偶观点剪裁成美丽的诗篇,意象中出现多层次的序列,幻化出虚与实、动与静的美感,令人目不暇接。我们试着埋首在草花丛中,谛视花与花之间胪列开展,刹那间仿佛置身浩瀚的宇宙星空中。八门用“伤与惊”来形容这种情况,当你换一个角度,如失速坠落在遍开草花的地上时,你会惊讶地发现从未见过的美景展开在你的面前。就像武陵人擦身走进桃花源的狭窄山洞,豁然开朗一片新天地。黄致阳蹲身纸上所作的画,像给了人一张指引迷津的航路记录图。

霉观世界 熙来攘往

黄致阳曾花了一年时间,拍了十多部《录影艺术》影片,他拍的是细菌分解食物的过程。千倍显微放大的载玻片里,芸芸汞生,忙碌、认真地执行着生存的任务,薄薄的空间里也有两三层:小细菌下还有更小的一层细菌在活动,与地球存在的生态系统(食物链)十分相似。

从对立的交互往来,到上层与下层的交互往来,序列变化的复杂度是难以想象的庞大。为什么说独木不成林,因为树木数量增加,生物多样性却是乘方幂地增加,多中心点交互往来形成极度复杂的世界。

两个中心点的交互作用,易经称做“往来”,往来使平面变立体、单薄的变丰富。人与人之间也是如此,摆脱自我这个唯一中心点,懂得“先他后我”,形成两个中心点的交互,人生立刻变得更立体更丰富。

在《恋人絮语》系列作品中,他“借对方之形”,画上自己的记号作交流,画风甜美浪漫,是他走向“往来”的初步。最近《山灵》、《水光》、《流聚》、《列阵》等系列,则是成熟走上多中心往来的理性思维。

自然世界中鱼群鸟群,遇敌时队形能迅速变换,挪移自如,是最标准的往来模式,而基本上就是相邻的两只成一组“往来”,扩大开来熙来攘往,却不会摩擦或碰撞,井然有序的序列,让人惊叹生存空间的奥妙法则。

层次阶段 遍历八门(阵)

多度序列的成立,基础就是往来,《易经》“爻”这个字,其实就是两个中心正在产生交互往来的状态,造字之初就清楚地记成两个中心的记号。

《易经》以六个爻结构成一个卦,这个结构可以用“三言二拍”来理解。六爻卦是由上下两个三爻卦形成,代表两个阶段(二拍),而三爻是知情意的“三言”。完成早先的三言,再进入后来的三言。所以一个卦包含早晚两个三言的序列。

《易经》以初二三、四五上表明这两个系列。在“初”与“上”的命名里,暗示一卦其实包含时间(初)、空间(上)两种性质,所以一卦既是时间序列,同时也是空间序列。

黄致阳的序列画里,每每以三个单元形成一组记号,两层的表贴形成显隐两个阶段,可以说是微妙地巧合于《易经》。凡生命几乎都有两个阶段—幼年期与成年期。弗洛伊德依此模式,将成年人的许多行为归因于幼年期。甚至昆虫的幼虫期与成虫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阶段。例如蝉,幼虫在土中,成虫在树上。黄致阳三个单元形成一组的记号,乍看像破土争出的蝉,也像在树梢振翅争鸣的蝉;破土的声音、争鸣的声音都记成高频率记号,显出连绵不断的振荡。

这个振荡我们细心体会,可以感受其中寓有知情意的讯息,事实上每个生命体,每个事件、甚至每个物质都有知情意。即使偏于知的教科书,也不能忽视情与意,否则学生接受不了。每个单元都由知情意构成,这使得枯燥的记号变得活生生。

记号在序列里蕴含“三言二拍”的意味,让记号成为活的生命。黄致阳列阵的记号或许有如《易经》卦爻,每张作品密密麻麻的“三言”单元,在相从或相背的对立中(二拍)不断变化着结构(不管是局部形成或整体形成),让每个单元稳稳地摆放在自己的位置上,不会自乱阵脚,成为崩盘的失态失势。

这种以单元异质浸入稳定的同质系列,《易经》用“复”卦(一阳遇五阴)表明其结构与内涵,在这里不妨做个参照:
初九(知):不远复,无只悔,元吉。(幼兽不会跑远,只在巢穴附近。刚开始学习或做事,不要跑太远,这将是好的开始。)

六二(情):休复,吉。(好整以暇,在保护下的学习或成长。)

六三(意):频复,厉,无咎。(第三爻与第六爻代表意志的状态,学习要不断去重复练习,这需要有意志力,有时过火,吵到旁人,惹来麻烦,可是能将学习做好。)

初九、六二、六三是雷,也可记成伤(黄帝八阵的形象则可记成龙),伤门意味着转进不同的跑道,例如进入显微镜底或进入宇宙星空。

六四(知):中行独复。(学成付诸实行,需独立靠自己判断。)

六五(情):敦复,无悔。(二与五爻主情,敦复是耐操、耐烦,以优雅的情去包容、呼应二爻,从前被人照顾,现在去照顾别人,具备无悔的耐心。)

上六(意):迷复,凶,有灾; 用行师,终有大败,以其国君凶,至于十年不克征。(过度就成迷,积重难返,固执不愿改变。必败。)

六四、六五、上六是地,也可记成死(黄帝八阵的形象则可记成蛇),死门是下降或结束,接续前一阶段的探索,这一阶段成了惯性、固定或执拗。伤与死的两中心往来,摆荡出进与退、亲与疏、攻与守的知情意三个层次,使简单的记号振荡出繁复的轨迹。

这一大片的记号,在行进中不断变化结构,形成远复、休复、频复、独复、敦复、迷复不同的角落,周而复始又层次分明。既是时间特质的序列,又是空间特质的序列。置身其间有如遍历“伤杜景死惊开休生”八门,像烟火爆出八种样式,瞬间变化不可思议。黄致阳画出的列阵,有凝聚、有弹性,其实出自惊人的毅力,在作画当中那是稍有差池,前功尽弃。